(于正,70后中國影視編劇、制片人,代表作有電視劇“宮”系列。)
記者_于麗麗 攝影_邵欣
于正信佛。每年,他都要飛去普陀山拜祭。最早皈依佛教,是因為2004年,父親突然病重時的發愿:再也不吃牛肉,每年去佛門還愿。但患食道癌的父親還是去了。“一月發病,四月走,突然間,天塌了好大一塊。”
那一年,于正痊愈多年的哮喘復發,此后他就一直生病,一整年也沒寫東西。
2014年的拜祭,于正選在五月。這一年是他的本命年,他36歲了,諸事不順。刷手機屏,網上罵聲一片。因為就在一個月前,知名作家瓊瑤發表公開信,指出湖南衛視播放的由于正編劇并制作的電視劇《宮鎖連城》,嚴重抄襲其原著《梅花烙》,并決定訴諸法律。
于正在微博上示弱:“求各路大神暫且放過,待我喘口氣,試著戒掉刷手機屏的毛病,咱們江湖再見。”
半年后,圣誕節,瓊瑤訴于正侵權案一審宣判侵權事實成立。于正工作室隨后聲明:將繼續上訴。但在此期間,于正概不受訪。這個自詡個性“炮仗一樣,一點就著”的人這次徹底陷入沉寂之中。
先吃壞葡萄
于正的一天通常這樣度過:早上八點醒,跑步到出汗。不在劇組就開始看書,在劇組就巡視現場。12點開始寫劇本,直到六點。為了不影響睡眠,過了六點,靈感再多也會叫停。晚上,就看最火的電視劇或者綜藝節目,或者念念經,如果在劇組就約演員談話。
在橫店拍戲時,其他制作人都住貴賓樓,他卻多年蜷居在粗陋小公寓里,并堅持自己洗衣服、倒垃圾,清潔房間。于正說,這些都源自一種恐懼,他害怕自己沉溺安逸中,喪失各種生活本能的東西,所以他總是有意地告訴自己,要過得苦一點。
在那個吃葡萄會先吃壞葡萄還是好葡萄的測試中,他無比確定自己是先吃壞葡萄的那一種人。
在成為一個編劇前,于正差一點成為一個演員。1997年,他就讀于上海戲劇學院表演系。原以為自己個子尚高、長得清瘦,化了妝也能有種舞臺特色的人物感。
但一場匯報演出卻斷了他的念頭。那是一場私下排練良好的演出,但在正式演出時,于正發現自己面對燈光,居然全身都會發抖。這種罕見的緊張癥在之后一直持續。
有一次,他去一部由劉松仁主演的電視劇客串一個小角色。這個角色只需要從馬路穿過去,說一句臺詞就好。但他前前后后拍了四十八遍才妥,差點把主演逼瘋。
上臺徹底成為于正的噩夢,直到現在,閃光燈打過來之后,他的緊張仍然無法克服。在發現自己不適合演戲后,于正開始寫劇本,并給一些影視公司投稿。
大三那年暑假,他收到香港無線導演李惠民團隊發來的邀請,出于對李導的《新龍門客棧》以及一系列楊佩佩主演的電視劇的仰慕,他幾乎沒有猶豫,就成為李導的徒弟。
于正在總結自己認為的好故事時,強調“要像游戲打通關”。而進入李惠民團隊是他人生打通關的開始。加入之前,他就在給一個電視欄目寫真人秀的劇本,收入可觀。而加入后的兩年,完全沒有工資,因為辦公地點沒有公共交通,他還額外需要支付一天40塊的打車錢。起初作品甚至都沒有署名權,后來有了,也大都放在片尾。
即便如此,他還是認為自己受益匪淺:李導并未具體指導他如何寫劇本,而是丟給他們大量的時間來閱讀和自學。李導是一個強調人好看,戲才好看的導演,他不強調情節戲。
這些都直接影響到了于正的制作理念,并讓他總結出自己的觀點:一部劇如果人物的性格特異化,演員就會火。而如果情節差異化、曲折,人物往往就容易臉譜化,所以導致戲火,人不火。在他看來,為他賺來第一桶金的《美人心計》就是戲火人不火的例子。而如果要實現人戲兩火,就需要實現情節的差異化與人物的特異化。
于正寫《荊軻傳奇》的時候,李惠民的太太對他說,寫完吧,圣誕節給你包紅包。結果四十幾集的劇本,他收到了五百塊錢的酬勞。
之后,在和許多公司合作打工,不斷被輕視后,于正決定自己開公司。而當自己的劇本不能以被尊重的方式呈現時,他又強迫自己成為一個制作人。
強悍地適應現實
于正有個瘋狂吃香菇的傳說。
傳說中,他是從小就討厭吃香菇的人,看見香菇就會惡心。但無奈父親愛吃,所以餐桌上往往有這道菜。在他確認自己無法將香菇與自己的生活剝離之后,他決定一遍遍去吃它,直到自己可以接受。后來,他真成了一個愛吃香菇的人。他很多矛盾又沖撞的特質中,也惟有“可以強悍地適應現實”這一條讓他可以清晰自辨。
借由這種思維模式,他從一個不吃辣的人成為一個特別喜歡吃辣的人,并發現原來有刺激的東西可以給你帶來很多感受。他堅信“存在即合理”,所以當與現實抵觸時,他會第一時間從自我意識中跳出來,去服膺現實。
作為一個愛歷史的人,他曾經完全接受不了架空、穿越小說,但“這就是潮流,如果不接受,就要被淘汰”,而他后來大火的一部劇《宮》就是穿越劇。生活用品中,他也總讓自己處于更新之中:手機必須用最新的 ,即便買榨汁機,母親說買個最簡單的,他卻買個最復雜的。
這種對于現實的“硬性適應”使得他在成為一個編劇與制作人后,迅疾以吃香菇一樣的瘋狂追逐起“收視率”:“我很容易強迫自己去做一件難以做到的事。一個電視劇,如果收視率奇高,即便周邊人說不好看,我也會強迫自己去看,而且一定從頭看到尾。收視率高的東西看多了,就得出一些規律性的東西。”然后,他就會把自己喜歡的東西往這個規律上套。譬如他愿意用狗血劇情留住農村觀眾,用唯美畫面留住城市觀眾。
而他編劇或者制作的電視劇收視率也在回應他的判斷。除《賞金獵人》《像火花像蝴蝶》等為數不多的幾部收視低潮之外,其他作品幾乎一路飄紅。他清晰知道他的目標受眾,知道哪些東西可以留住哪些人。
“這就像你們記者,一篇報道可以發酵到什么程度,你們心里有數一樣,了解觀眾要什么就是一種本能,我基本可以通過片花來判斷它的收視率好壞,如果失誤,就說明時代變了,我可能要被淘汰。”
“《像火花像蝴蝶》,在我做的時候,就知道收視率不會好,因為它是一個文藝的東西,我就是迷戀那個調調。我之前有《陸貞傳奇》,之后有《宮三》,我就想玩這么一部。”
通常在編劇時,于正會口述讓打字員記下來�?谑鰰r,他習慣于邊說邊表演,手舞足蹈。如果是哭戲,他必然是要自己哭一番。
在寫作《美人心計》時,他頭酸脹到甚至想去撞墻。事后,他認定自己:不會再寫懸疑劇。我可以寫作情感推進劇情的,至于邏輯推進劇情的就算了。
他作品中的邏輯一直飽受詬病。編劇宋方金在看于正的作品時,發現他什么手段都敢用。“比如,聽墻角,或者伸過耳朵就能聽見旁邊的人怎么說。這些戲劇手段在現代作品中基本已經絕跡,或者要重新考慮它的合理性,但于正老師非常大膽,直接拿來用。”
他由此判斷于正的觀眾群相對低幼。也有娛評人認為,于正劇的熱播與他大部分電視劇是湖南衛視這一強勢媒體播出的有關,而于正制作又恰好暗合了湖南衛視的主打觀眾群“80后”“90后”,從而形成呼應。
宋方金把影視界從業人員分為兩類,一類是“市場派”,此類從業人員把能否賺錢作為項目底線,甚至將此上升到道德層面:不以賺錢為目的的項目是不道德的。一類是“文學派”,此類人懷揣藝術理想,而影視工業是其實現理想的工具。在他看來,于正顯然是第一種。
但于正顯然不以為然,他會去自我解釋。今年上半年熱播的他的《宮鎖連城》中,有被網友廣泛質疑的細節:人會被白菜砸暈?他說,起初也有想到補拍,但演員沒有檔期,導演也堅持認為劇中人已經撞了一下,白菜又硬,也說得過去。他對此耿耿于懷:“ 我這么一個嚴謹的作者,怎么可以犯這樣低級的錯誤?”
怪咖
湖南衛視副總編輯李浩曾這樣評價于正:他是一位深諳觀眾心理的電視專家。而他的自我評價是:微表情解讀高手。“一個飯局上,我能第一時間辨別出自己是否適合出現,一旦察覺不妥,我會立即告辭。”有一次,母親帶他去算命。他和算命的展開心理角逐,他故意做出相反的表情,果然算命人全錯,他為此得意洋洋。
而這種洞察力很大一部分來自他少時的邊緣身份。
成為編劇之后,于正重新審視過自己的少年,他發現其中種種怪異,不愛玩,不愛貓,不愛狗,不喜歡煙,不喜歡酒,不喜歡和女同學扎堆,也不喜歡和男同學扎堆,沒有同齡的朋友。表面上沉默寡言,內心卻無比迷戀成為班干部,渴望萬眾矚目。
那時,他戴著一副深度眼鏡,白衣深褲,一下課就以最大速度沖回家,然后把門關起來看書。父親會責罵他,也不出去玩,沒點男孩子的樣子。
在眾人看席絹的中學時代,他在看《百年孤獨》、《霧都孤兒》,而2005年到北京后,他開始看漫畫,看全部的席絹,看香港的深雪,看亦舒、梁鳳儀。
當時,和班里另一個從上海轉學來的沉默怪咖不同的是,對方自始至終保持了沉默,于正卻是間歇性爆發,他時有驚人之舉。
學校組織唱歌比賽,結果全班沒有一個人報名。老師大為光火。這時,他站了出來,結果上臺唱兩句,就跑調,所有人哄堂大笑。可即便如此,他仍然覺得必須唱完:如果唱兩句就下臺也是丟臉,為什么不唱完呢?
有班上的同學租書未還,被租書的老太太找了來。老師大怒,把那個同學說得一無是處,好像盜竊一樣。和那個同學毫無交情的于正就站出來,和對方聲辯:租書的時候是交過押金的,所以即便不還也是可以抵消的吧……
于正1978年出生于浙江海寧的小戶人家。父親是生意人,母親是家庭婦女。因為家境一般,所以在小鎮上難免受點委屈。他自幼敏感于貧富差異帶來的那種不自然,父母雖然沒有望子成龍之心,于正卻有心出頭,希望光宗耀祖。
日后,他成為一個工作狂,工作也是他的最大愛好。突然閑下來,譬如去馬爾代夫旅游,一天沒手機信號,他就會陷入焦慮中。他不知道團隊會出什么事。而一旦停機不拍戲,五六百人的飯碗就受影響,他要保證他們有活干,這是自己安全感也是他們安全感的來源。
“用生命在抄襲”
瓊瑤訴于正案審判前的12月11日 ,內地109名編劇發表聲明聲援瓊瑤。一度炙手可熱的于正陷入前所未有的孤立之中。
編劇宋方金這樣總結于正亂象的背后:于正飄紅是影視界亂象的一個泡沫。世界上的事情,如果沒有標準,錢就會成為唯一的標準,這件事也必然亂象叢生。如果沒有合理有效的行業法規和良性的創作機制,劣幣必然驅逐良幣。
在眾人“于媽有難,八方點贊”的戲謔中,于正有著自己的心理平衡術。“落井下石是中國人的劣根性”,“全民都有發表言論的權利,壓都壓不住”。早在2014年5月時,針對眾人的質疑,他如此點評。
2003年,于正自組工作室,在推出幾部反響不一的作品后,《大清后宮》讓他聲名鵲起。但從這部作品開始,他就不斷被質疑涉嫌抄襲,他所有大火的作品都能被找到另一部經典作品的影子。他被網友戲稱為“用生命在抄襲”。
但他始終拒絕承認。“如果是抄襲,那我不知道該如何做電視劇了,每次看到的碟、書,如果不去參考、借鑒,也會有記憶殘留,如果每場戲都拿出來分析一番,你就完蛋了。”他甚至用朋友的話自我安慰:這是因為你紅了呀,不紅的人誰還會去挑這些東西。
有合作過的編劇在微博上力證于正抄襲,在她和于正合作的時候,因為發現劇本中某場戲和一部熱播劇某個情節雷同,她去詢問于正是否需要改動,結果遭到批評:“這個算什么啊,橋段撞了太正常了。所有的故事都編完了,無非就是橋段的重新組合,如果20集你都抄了,結果你寫了一百集,這都不能算抄襲”。這是他流傳甚廣的20%理論的最早來源。
問及此,于正會暴怒。他表示,“不想回應,回應任何都是幫助對方炒作。”“對這個人,我給予的只有恩惠,沒有仇恨。”
在靠收視率說話的電視行業,于正不認為自己有成功感。“成績很快就會過去,新的挑戰馬上開始”,而他“遠遠沒有成功,因為尚未被尊重”。
“打開手機,有一百個人罵我,但關上手機,走出門。看到的是,求合影,求簽名,都是好的東西。所以那些負能量的東西,我并不怕,我有信仰化解它。”
于正記得在西藏和106歲的法師聊天時,法師對他的安慰:“你一切都會好。一代代人都是重蹈覆轍的,你的挫折是必經的部分。”